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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0期 | 发现鲁燮光

吴斌 武英书画 2020-10-17


作 者:吴 斌


几年前,刘九洲买了件董其昌大字《天马赋》,高兴得很,在宾馆里对我翘大拇哥。偌大一本册页,厚得像水泥板。我一页一页翻完,如沐春风。

 

在册页末尾,有一段光绪乙未年(1895)的题跋,署款卓叟,卓叟说自己见过不止一卷米芾《天马赋》真迹,家藏就有一卷侧理纸本,有方回、郭天赐和鲜于枢题跋。又提到了“小绿天庵”藏的一卷绿绢本,是米南宫“晚年剧迹,老而秃矣。”


▲ 董其昌《大字天马赋》后的“卓叟”题跋


卓叟家的米芾《天马赋》,今已不得见,无法评说。小绿天庵本《天马赋》,实际上是释达受(六舟)的藏品,有几种刻本,但都刻得不太好。达受在《游歙笔记》中,讲述了这件东西:

“又于市上得米南宫《天马赋》真迹绢本,前有‘楚国米芾’朱文印,盖晚年笔也,后钤‘子由’朱文印,‘登闻鼓院之印’等五六方。惜无题跋。疑后人割裁装之他卷矣,月波为余画《负米图》缀于后,荷屋中丞(吴荣光)补为之跋。”

 

卓叟最后说:“文敏此本,从戏鸿堂脱胎,下于真迹一等,信然。”这种评价,倒是有水准极了。


▲ 董其昌《大字天马赋》已由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

 

对这位卓叟,虽然觉着字体熟悉,可他是谁,我们一时也没对上号。回到家中,我翻了翻书,在徐渭书《李白诗卷》后,见到了另一段卓叟题跋,字体完全一致,下钤“瑶仙”白文小印。卓叟、瑶仙,就是鲁燮光了。我打电话给刘九洲,刘九洲脱口而出:“喔,罗振玉的圈子里的人。”我说,是啊是啊。


▲  徐渭《李白诗卷》后“卓叟”题跋,民国神州国光社有影本

 

鲁燮光在罗振玉的著作中,不止一次出现,他是罗振玉金石收藏的一位“上家”。譬如,在《雪堂类稿乙•图籍序跋》的《<两浙佚金石集存>序目》中,罗振玉提到“上虞铜漏铭,曩在郡城,萧山鲁卓叟观察燮光所赠。”

 

但是,罗振玉对这位“上家,却不那么放心。罗振玉《雪堂类稿甲•俑庐日札》有《鲁燮光所藏“麟元砖”似非伪》,云:

“光绪癸巳(1893),萧山鲁瑶仙观察燮光以麟元专(砖)见示,文曰:汉麟元元年九,下断六字,反书。案汉无麟元纪年,而专文似非赝,殊不可解。瑶仙好作赝专,吾乡王子献所印越郡专文,多是鲁君伪造。此非似赝。”

 

这位鲁兄,是做赝砖的大咖,有天,拿着一块标着汉代麟元年号的断砖去调戏罗振玉。罗振玉心知汉代没有麟元纪年,但左看右看,越瞅越像真的,始终不敢枪毙,只好说:“这貌似不是假的吧?!”于是,鲁燮光笑哈哈地把砖拓赠给了罗振玉。后来,罗振玉在《再续寰宇访碑录》卷上,再次著录了这块神奇的汉砖,说“考汉无麟元年号,而专字朴厚,绝非赝作,著之以质方雅。”

 

晚清另外一位大学问家李慈铭,对鲁燮光也有评价。他在《越缦堂日记》中说“光绪乙亥(1875)十月十七日庚辰。萧山人鲁瑶仙燮光来,此人不足取,然家世膴厚,喜收藏。”李慈铭一向毒舌,“此人不足取”,也是他骂人的风格之一。不过,毒舌兄说鲁燮光家境殷实,是位藏家。

 

藏家鲁燮光,在同治元年(1862)十月,就和翁同龢有金石交。《翁同龢日记》记载道:

“(初九日)到尊古斋,遇鲁君瑶仙,名燮光,萧山人,寓南柳巷。君与汤氏有亲,亦世家矣,久为源侄诊脉治病,余却未往还,此君精鉴碑版,原原本本,其家收藏宋拓甚夥。兵火后尽失之矣。谈良久,甚洽。鲁君回寓取一旧拓褚登善《枯树赋》见示,笔势飘飘,与停云诸本绝异,有秦蕙田跋,称为宋拓。又《醴泉铭》一册,姚姬传旧物,梁山舟跋,推重殊甚,以为即谓之唐拓,亦无不可,今藏南城曾氏笙巢侍御所,欲售去者也。鲁君云,此是宋时复本,亦宋时拓,自言曾见宋拓《醴泉铭》七八册,皆浑厚飞动,有龙蟠虎卧之致。此拓虽圆劲,然是枣木版本。鲁君鉴家,其言当不谬。晚入城,灯下谛观《醴泉铭》,古厚可爱,夜分始卧。”

 

这次翁鲁会,鲁燮光表现出了足够高的水准,他根据经验,敏锐地指出,声名在外的所谓唐拓《醴泉铭》实是翻刻。这册《醴泉铭》,民国期间由艺苑真赏社出版,确非原石本,王壮弘《增补校碑随笔》有载。

 

鲁燮光何许人也?在民国《萧山县志稿》中有传,可使我们略知其生平:

“鲁燮光,字瑶仙,晚号卓叟,原籍山阴。其先世自清初来萧山,居西河下。燮光以廪贡生选授慈溪县训导,俸满,保升知县,历署山西和顺等县令。光绪时晋省洊饥,办赈颇力,巡抚李秉衡大器之。性好学,手不释卷,初选辑《永兴集》一百数十卷,遭乱残缺。晚年著《萧山儒学志》八卷、《湖湘水利志》四卷、《西河志》一卷,均未刻。在山西著有《山右访碑录》一卷。重游泮水,寿九十余。”


▲  民国《萧山县志稿》卷19,鲁燮光传

 

鲁燮光同翁方纲会面期间,正在北京行医。鲁氏是悬壶世家,鲁燮光的父亲应是萧山名医鲁照,鲁照字三桥。上海图书馆有一件徐渭书《前后破械赋》,即为鲁三桥旧藏。似乎鲁家对徐渭书法很钟情,上文所提到的徐渭书《李白诗卷》,也是“此卷藏吾家百数年矣”(鲁燮光语)。鲁氏原籍山阴,清初才徙来萧山,算起来和徐渭是同乡,大概也是出于乡贤情节。


 ▲  徐渭《破械赋》,萧山鲁氏家藏。《上海图书馆馆藏精选图册》书影,1996


清末书画家兼名医金德鉴,写过一本《烂喉丹痧辑要》,鲁燮光有序,序末署“光绪己丑春仲山阴七十五叟鲁燮光书”,由此推之,鲁燮光生于嘉庆二十年(1815),认识翁同龢时,四十八岁。不久,鲁医生竟然当官去了,这个身份转变有点快。先是慈溪县训导,后保升知县,这背后保人,应该就是翁同龢。鲁燮光一直和翁家保持着密切联系,因为在《翁曾翰日记》中(翁曾翰是翁同龢嗣子),也提到和鲁燮光的往来。

 

鲁燮光到山西当官,是在光绪二年(1876)初,在《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》,收录有他的一封奏呈,从中可以看出,他是轮选掣签抽到山西平陆知县一职的。


 ▲  《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》(27册)书影,第289页


光绪八年(1882)九月,鲁燮光任山西和顺县令时,碰到了一位狠兄——张之洞,就在上一年,张之洞任山西巡抚。新官上任就烧火,烧到了鲁燮光。


话说,张之洞在九月初四上了一道奏折,写道:

“和顺县知县鲁燮光因追催该县光绪五年钱粮尾欠,辄派家丁下乡按户追呼,勒索川资,立逼花户即日以贱价售产,以致顷刻之间,房产荡尽。买补仓谷,分派各里,家丁从中舞弊,勒令按斗折价,中多浮收。平日信任子侄干预公事,抑勒骡行,支应扰累。此外控案累累,民怨鼎沸,当经委员查明属实。相应请旨,将鲁燮光即行革职,以儆昏贪。”

 

鲁燮光郁闷,还想蹦跶蹦跶,向张之洞禀报,说后任左兆熊交接县事拖延。张之洞当即写了《批前和顺县鲁燮光禀后任不接交代请檄调核算》,告诉鲁燮光“此等懒惰疲缓情状,乃州县衙门恶习,尤山西官场恶习,为此一事,尚无关大要。即诘问左令,亦必有说,若推之事事皆是如此,则大不宜矣。”张之洞的意思是说,天下的衙门,一贯效率低下,山西的衙门,更是如此,见怪不怪,没啥大不了的,你个糟老头子,唧唧歪歪,把事推到这上头,真不合适。


 ▲ 张之洞《批前和顺县鲁燮光禀后任不接交代请檄调核算》,《张文襄公全集》卷110,书影


领导就是领导,正反话可以随意说,噎死手下不偿命。腹黑的是,下令追催钱粮尾欠的,正是张之洞,当时,张之洞设立清源局,清理库款,勒令全省范围内,层层追索。鲁县令呢,未必像张之洞说的那么不堪,据《和顺县志》记载,鲁燮光还是有政绩的,譬如说,光绪六年六月,和顺县雹灾,来年,鲁燮光争取赈银615两分发灾民。

 

为啥张之洞要和鲁燮光过不去,一定要踢滚而后快?我想,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,是因为张之洞和翁同龢交恶。翁张两人,斗了几十年,彼此恨得牙痒痒,仇中三味,就不展开了,反正,用张之洞晚年的原话说,是“叔平相国,一意倾陷,仅免于死,此种孽缘,不可解也”,所以,张之洞任山西巡抚期间,一眼相中了翁同龢的这位故交。

 

鲁燮光在山西的几年中,一直没有闲着,遍访金石,写下了《山右访碑记》,共录入碑目339种,这其实是前所未有的山西碑目汇总。比之前孙星衍《寰宇访碑录》收录的晋碑多了一倍。

 

鲁燮光还收藏汉印,去世前的光绪三十四年(1908),辑《激庐汉印存》。何寿章在光绪十三年(1887)编《汉印管窥》,是吴大澂和鲁燮光藏印的合辑。

 

先前,我们对鲁燮光的书画藏品,所知不多,但上文提到的徐渭《李白诗卷》《破械赋》、董其昌《大字天马赋》,都是极好的真迹。赵藩另有《马湘兰寿王百谷诗画卷子萧山鲁瑶仙大令燮光所藏》诗,这本马湘兰画卷,清代人一直很感兴趣,多次在文献中提及。


再看鲁燮光对金石碑帖的研究水准和著述,还有他的友圈。都可以表明,这是一位在晚清有影响力的藏家。只不过,史料略隐蔽,不太好发掘。

 

今天,忽然看到“ART一点”公众号推送了《带你偷师一场收藏与鉴定史的工作坊》文章,其中简编了浙江省社科院陆蓓容的报告《收藏世界里的小人物——鲁燮光与<家藏书画立轴杂录>》,提到在国家图书馆普通古籍部找到了鲁燮光编写的家藏书画目录。


陆蓓容说:“其藏品几乎不见于现存的其他任何著录与目录,展现出‘地方’和‘下层’层面上的书画收藏。”这场关于鲁燮光的报告,讨论很激烈。白谦慎说:“以常识推断,类似鲁燮光这样的小收藏家很多。”

 

《家藏书画立轴杂录》的存世,叫我大感意外,赶紧上网搜索,原来在去年,陆蓓容就在《紫禁城》发表了《小吏的风雅》一文,介绍了此事。但是,陆蓓容对鲁燮光的生平不了解,导致对他所藏书画的等级和他在收藏圈的地位,判定不确。陆蓓容认为:小吏鲁燮光尚处于附庸风雅的阶段;目录中的明清两代文人文征明、沈周、唐寅、陈洪绶、董其昌、四王、王澍、张照、刘墉,次些的徐渭、娄坚、蓝瑛、黄慎、华喦,靠得住的都不会多,因为当时的好东西稀如星凤,并且非常贵。

 

事实上,以上名家的书画,在清末,存量不少,不会很贵。鲁燮光能和翁同龢、罗振玉对话,以他的财力和眼力,收到以上真迹,绝非难事,上文列举的几件鲁氏旧藏,也完全证明了这一点。

 

陆蓓容上了一张鲁燮光《家藏书画立轴杂录》的书影,有些模糊,我认真看了,是“倪云林山水”。这可不是无著录的画作,它见于汪珂玉《珊瑚网名画题跋》卷十,画名为《仿李成笔意》。能随手收录这种东西的鲁燮光,已经不是小藏家了,这些事实,不能视而不见。我们可以试想下,在当时的杭州一带,能够列出《家藏书画立轴杂录》这样的书画目录,并且不乏真迹的藏家,有几位呢?


 ▲  鲁燮光《家藏书画立轴杂录》书影,国家图书馆普通古籍部藏,转于“ART一点”公众号。此页的倪云林山水,是著录于汪珂玉《珊瑚网名画题跋》卷十的《仿李成笔意图》。


鲁燮光《家藏书画立轴杂录》的发现,是一件幸事,只是希望,不要再轻视之。有识者若能整理出版,功莫大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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